谁家宫阙成秽土,几人芳名耀史书。

【双神子】Amoris Elegia 爱之挽歌

       沙力万还清晰记得自己来到伊鲁席尔的那天。

       万里晴空不沾片粒雪屑,北风勾在他的贤者长袍上难舍难分。他从内心深处厌恶迟久不散的风声,令他想起被火焰烫得身形扭曲的树妖的哭号。他憎恨贫瘠的故土,憎恨那片冰天雪地孕育的丑陋不堪的生物,即便对寒意天然的亲近仍流淌在他的血液中。他胸中不曾熄灭的野心之火此刻更是蓬勃。然而,一想到将要对付高高在上的旧王族,焦虑的感情霎时给不断膨胀的欲望蒙上一层阴影。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伊鲁席尔错综复杂的街道上,心下还不急着觐见暗月之神。一队银骑士列队从旁经过,沙力万只见一个未着铠甲的肥大影子被裹挟在其中。他望着眼前被塞进教袍里的肉团,对方察觉到他的关注,一双细小的眼珠同他对上了视线,那张人样快要溃散的脸孔裂开一个奸邪的缝隙。沙力万隐约有见过此人的印象,然而相比先前他早就形象大变,加之时间久远,沙力万根本记不起他姓甚名谁了。

       沙力万沿着银骑士的来路前进,少顷暗月座堂雄伟的大门出现在眼前。他早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魔法师,见过了大书库和洛斯里克城,自然不会被这阵仗吓住。葛温德林立于台阶顶处,护卫的银骑士分布两侧,渐次排到阶梯之底。沙力万慢条斯理地走上前去,意图一览神明的真面目。

       黯影太阳王冠重重压在葛温德林的面庞上,遮蔽住他的所有神色。不过堪比猎犬的沙力万还是嗅到了笼罩他周身的忧伤。真是个有故事的小美人。沙力万窃喜。有故事就意味着有弱点。犹似掷入火堆的冰块,方才的忐忑瞬间消弭无踪。

     “尊敬的葛温之子、‘黯影太阳’,我是接替埃尔德里奇的贤者,洛斯里克之王欧斯罗艾斯命我来协助您。”沙力万眼珠溜到顶偷瞄葛温德林的反应,后者不为所动,宛如三尺冰河。

     “汝想必已经听说,前任贤者埃尔德里奇由于食人的恶行,已被吾永久逐出伊鲁席尔。缘此欧斯罗艾斯王才任命汝为代理人,前来伊鲁席尔继续进行火之研究。 吾希望汝不要步埃尔德里奇的后尘,被罪业之火腐蚀了心智。”葛温德林淡淡地说,没有丝毫在意的情绪。

       沙力万出师不利,结结实实地踹到了铁板上,挫败感油然而生。可自离开家乡,他既已走到这一步,便势必要一条路走到黑。“研究罪业之火是我的本分所在,敬请您监督我的工作。此外,关于传火之事宜,我也会尽力辅佐您。”

       寒风忽然间不再吹了,四下一时间很静。在葛温德林面罩的阴影下,沙力万隐约看到他的嘴动了一下,又很快闭上,不知是叹息还是说了些什么。     “若无要事相谈,吾先行告退了。”

       座堂大门徐徐合上,沙力万不快于葛温德林的傲慢,也欲转身离场。临走时,他眼尖地发现一具人体突兀地置放在本应是座堂主神之位。一缕深沉昏暗的金色反射进他的瞳孔,于是沙力万快步走上前去确认。

       那是一枚老旧的戒指,经过岁月的蚀刻成色已近黄铜。看来葛温德林必定与这戒指的主人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沙力万的心情霎时变得轻松极了,方才的不悦一扫而空。

       为了抓住葛温德林的把柄,沙力万费尽心思暗中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葛温德林对此早有察觉,时常故意躲着他。沙力万也发现了葛温德林的逃避,于是转而借故同葛温德林攀谈。面对沙力万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葛温德林不好动怒,只得冷脸相待。

       每当心下烦闷,葛温德林都会到暗月座堂的后院看风景。广袤的世界在眼前展开,居于绘卷正中的便是古龙顶端。仅仅是远远望着,那些过去的温度便犹如音乐时隐时现,抚过他的寸寸肌肤。有时一些细节似乎模糊不清了,但又在这些独处的时间里重新回到他的躯壳,反而历久弥新。

       葛温德林喜欢夜晚的亚诺尔隆德。白日光鲜亮丽的王城太过刺眼,他只好躲在暗处。只有到月华笼罩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一丝解脱。他坐在城墙上轻声哼唱,脚下的建筑群卧在宁谧的摇篮里酣睡。他温柔地以歌声安抚,整个人溶进月光里。

        无数个不眠的夜里,兄长总是与他相伴。默不作声的太阳长男是这位孤独的演唱者唯一的听众。太阳长男会用掌心包裹住弟弟修长纤细的手指,一同久坐直到天明。

        沙力万侧耳倾听着,几乎捕捉不到任何信息。葛温德林的轻吟揉碎在风里,宛如对身旁亲密之人的私语。沙力万走过去想与他搭话,一听到脚步,葛温德林猝然警觉地住了声。

      “殿下,若您心怀困扰,大可向我诉说,我会尽我绵薄之力为您排忧解难。”沙力万试探地说。他乐于与忧郁缠身的小月神交谈,并非因为他喜欢如此,只是享受窥伺葛温德林深藏的脆弱。另一方面,他也想进一步了解葛温德林的痛处所在。

      “沙力万,汝可曾思念过故乡?”葛温德林问道。他垂首没有看沙力万,沉重的金冠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刀割似的寒风和铺天盖地的雪片短暂地复又遮满沙力万的脑海,他稍事停顿,旋即给予葛温德林肯定的答复,语调没有丝毫波澜。葛温德林一眼便知他的违心,然而沙力万却也明了,葛温德林欲听到正是他投其所好的答案。

       “昔日之神都已然废弃,如今伊鲁席尔是吾仅剩的栖身之所。”黯影太阳挺起身,方才的愁绪已全然不见。沙力万忌惮他这莫名来处的坚定,瞬时丧失了所有与他对话的兴趣。

       “您是黯影太阳,火之传承者,若您冀望,神都伊鲁席尔便会永存于世。“沙力万随口恭维两句便要告退,葛温德林也不留他,目光始终停留在远方云雾缭绕的山峦之上。

        沙力万不关心葛温德林为何悲伤,他时刻都在盘算着怎样才能利用葛温德林情感上的弱点推翻旧王朝的遗存。临走时,他顺着葛温德林的视线看去,一腔不明所以浮上心头。他大致能觉出葛温德林思念之人应是在那山巅,另一方面也隐约感到其人归期未有期。

        他的另一大乐事是窥视醉酒的葛温德林。葛温德林酒量不算好,不过极为自持。大多数敬酒都被他推脱干净。作为掌权人,他毕竟多少还要承人礼节。即便是凤毛麟角,也足够沙力万享用。他恶劣地从葛温德林的相思之苦中觅得无穷的乐子,并非通过反复揭他伤疤取乐,而是冷眼旁观他深陷回忆的泥淖无法自拔。无论多么嘈杂拥挤的聚会,沙力万永远游离于葛温德林身侧人群的外围。盘旋的秃鹫觊觎着,耐心等待大啖食粮之刻。

        不久,红霞满面的葛温德林仓皇推辞了旁人的祝酒,跌跌撞撞地从宴会厅隐蔽的侧门匆忙逃出。沙力万轻车熟路地跟上葛温德林,他知道葛温德林每次都会去会客室歇息醒酒。一向谨慎的葛温德林在这种时候却顾不得体统。门缝中泻出几束鹅黄的光,于是沙力万轻轻地将其扒开更大。葛温德林半卧在沙发上低低地啜泣着,合拢的双手死死攥着什么东西。  

       瞥见此情此景,沙力万简直恶向胆边生。他走近葛温德林,双手托住金冠的两侧,将其猛地掀开。两行清溪挂在腮边,从被茫然撑大的金色瞳眸中汩汩流出。被揭开面冠那一刹,葛温德林下意识的反应竟是背过身将身体蜷起来,死死护住手心的戒指。沙力万感到滑稽极了,玩心大起,作势要抢走他手中之物。葛温德林顿时面色骤变, 似要怒斥眼前之人,却又突然丧失了能量,气若游丝地说:”无礼之徒......速速退下......若汝胆敢向他人诉说此事,吾绝不轻饶。“沙力万满口答应,心下只觉好笑。他当然不会把这等绝景分享给他人,在未来的许多日子里,他将一遍又一遍咀嚼旧日神明这番少有的失态模样,从中汲取无穷的快意。他愈发觉得所谓神明与被他们所藐视的人类其实别无两样,也会被感情桎梏。这令他的野心之火倍加高涨。沙力万丢下依旧眼角带泪的葛温德林,步履轻盈地溜出会客间。

        葛温德林还沉浸在无所适从的悲戚之中。他梦到盛夏的月桂树,狭长的叶片像是他塞进书页间的便笺。毒辣的日光从缝隙间泄露,晒得他的小蛇们纷纷蔫趴趴地贴伏在地上。他漂浮在午后昏昏欲睡的空气里,直到一只布满茧子的宽厚手掌揉乱了他银白的头发。

      “吾回来了。”葛温德林还没从困倦的感觉中脱离出来,费力地辨认着声音的来源。眼前的太阳那样温暖,却并不眩目。蛇群接连抬起头来,欢愉地吐着信子。

      “兄长什么时候回来的?这几日吾都未听父亲讲起兄长将回来的消息。”太阳长男在他旁侧坐下,于是葛温德林便放任自己把身体的重量倒在他身上。

      “会谈比预想的顺利许多,吾便提早返程了。”

        忽然葛温德林站起身匆匆跑开,待回到太阳长男面前时,手中已多了一顶亲手编织而成的桂冠。尽管粗糙,却灌注了由衷的爱慕。

      “吾本来想在兄长返回之前完成,给兄长一个惊喜。”

        淡金的花瓣倏忽间散在空中,簇簇青草接二连三地倾斜。葛温德林把桂冠稳稳地戴在太阳长男的头上,翠绿环绕着冲天生长的灰色头发,比王冠更能衬托他的气魄。葛温德林如获至宝地将那自信而爽朗的笑容刻在唇齿之间,俄而迅速别过头去,交叠的双手十指紧扣,所有小蛇都绞在一起。

        待到泪痕干涸,葛温德林方才醒来。幻景皆消散无踪,徒留一室空旷。

        随着病痛与日俱增,葛温德林已经无法确定今夕已是何年何月了。又是个天空澄碧如洗的日子,若是从后院的圆台上眺望,定能准确地一眼看到古龙顶端。然而葛温德林被软囚于小屋邸中,一无余力,二无实权,除了静赏心中的风景别无他法。他隔着千载岁月回味兄长孑身离开亚诺尔隆德的情形,那一日起兄长踏上放逐自我的旅程,从此兄弟二人的轨迹再无交集。

        亚诺尔隆德的夕阳苟延残喘着拒绝落下,红得像是泪神哭出的血。无论经历多么艰难的战役,兄长总能斩尽强敌凯旋。但葛温德林心谙兄长这一次不会再回到他的身边了。他征战四方猎杀无数古龙,最终还是难敌过父亲。

        战神临行的那一天,没有一个人来送他启程。昔日从不敢违背父亲的葛温德林此时却将神明的铁律都抛诸脑后,不顾一切地奔向兄长的背影。身后站岗的银骑士将他的慌乱一览无遗,沉重的盔甲之下掩盖着深深的叹息。        这条阶梯平日略显漫长,但在心急如焚的葛温德林看来短得离谱。兄长已行至半途,坚定的步调没有半点迟疑,头也不回地抛下身后的一切。葛温德林从背后抱住太阳长男,颤抖的声音已染上哭腔。

      “兄长当真要离开亚诺尔隆德么?如若兄长回心转意,吾会尽全力替兄长向父亲求情。”

        太阳长男转过身将弟弟紧紧搂进怀里,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转圜的余地:“吾已下定决心,葛温德林。如今父亲与吾决裂,亚诺尔隆德此后再无吾容身之所。但是为了吾笃定正确之事被放逐,吾心中绝无后悔之情。”

        葛温德林感觉周遭瞬时暗了下来,连火已终结的景象也无可比拟。他闭上眼睛,引领他的光与热渐渐离他远去。他像迷失深渊的小狗,再也找不到前进抑或返回的方向。

      “数载在外征战,吾已看清终有一日传火之业将无以为继。此后吾即踏上寻找彻悟与不朽之道,以度过黑暗时代。”

      “兄长可否带上吾一道离开?”葛温德林不舍地拽着兄长的衣角,放弃了全部作为神明的尊严,平生第一次以近乎央求的口吻说道。

        ”亲爱的吾弟,汝务必要保重。此一别便是永恒,假以时日若能再会,吾愿与汝共度余生。“太阳长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吻了自己的弟弟。那落在唇上的冰冷触感让葛温德林想起眼泪。小蛇们缠住太阳长男劲健的双腿不肯放开,可是冰凉滑腻的鳞片留不住任何东西。

       然后太阳长男松开了臂膀,他越走越远,薄暮在他身后合上,黑夜吞没了亚诺尔隆德。·

       他肃穆地端坐在扶手椅上,等待传令者带来终极宣判。他想了太多太多,已经不愿再想,于是放任自己被痛苦充斥。直到最后一刻,他的梦想仍旧支撑着他作为神明的尊严,即便它早被沙力万在他面前亲手摔得粉碎,还狠狠踏上一脚。

        葛温德林瑟缩在轻薄的月光长袍里,决绝踏入伊鲁席尔的寒风。银骑士夹道单膝跪下目送他独自一人踏上末路。沙力万站在路尽头相迎,眼中包藏的祸心已然不加遮掩。

        翁斯坦前去古龙顶端寻找兄长,斯摩陷于废弃教堂生死不明,幽儿希卡被沙力万羁押,此刻他身后空无一人。他最后看了一眼小宅邸,把那些落寞但充满希冀的日子装进眸子里。作为兄长,作为最后一位守护葛温王族威名的神明,他只需要扛下这一切。

        他微微扬起头,缄默凝视他一手建立,又毁于一旦的伊鲁席尔。他曾企盼这冰冷却温柔的地方能成为某人的归宿,而如今此处不再是家。他千方百计提防着沙力万,却没想到所有的努力最终依旧功亏一篑。兄长会来拯救吾么?不,还是忘了吾,忘了过去的一切吧。葛温德林轻飘飘地想。

        至此吾已尽一生守望,即使世间再无人知晓汝名号,即便相隔万水千山。

        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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